這個孫小果正是20多年前那個孫小果。公眾高度關註: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為什麼能「復活」並再次作惡,背後是否有公職人員徇私枉法?全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領導小組辦公室將孫小果涉黑案列為重點案件,掛牌督辦;中央政法委、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六部委聯合組成專案組進駐昆明,分工合作,展開全面調查。
之所以很多雲南人對孫小果這個名字印象深刻,是因為當年他犯下的案件情節極其惡劣,曾經被雲南媒體報道,廣為人知。他第一次犯罪,要追溯到1994年10月16日。環城南路是昆明市的一條主幹道,每天人來車往,孫小果和其他四名男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條路上將兩名女青年強行拉上車,開到郊區偏僻的地方實施輪姦。當時孫小果並不是主犯且未滿18歲,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然而,1997年,本應該在監獄服刑的孫小果,離奇地出現在了社會上並再次犯下多樁重案。當時他作案的地點叫做茶苑樓賓館,在這裡,他一周時間內先後強姦4名女性,其中1名是未滿14歲的幼女,另外3人也都是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此外,他還在一家娛樂城非法拘禁並虐待侮辱兩名女性,造成嚴重傷害,作案手段的殘忍令公眾嘩然。
昆明市公安局刑事犯罪偵查支隊一級警長 蔣彪:他的那種行為實際上是很暴虐的,讓女孩咬着一個石茶几的面板上,咬住,拿嘴咬住,然後他在上面一腳踢上去。小女孩反抗不願意,讓手下人下去打,拖到樓下去打,打到什麼樣的標準呢?打到他認不出來。
經調查,發現是孫小果的母親孫鶴予和繼父李橋忠,在1995年找關係非法為孫小果辦理了取保候審,隨後又非法為其辦理了保外就醫,使得他第一次犯罪就沒有受到處罰,繼而在1997年再次犯罪。
孫小果母親孫鶴予,早先是昆明市公安局官渡分局民警,繼父李橋忠當時是五華分局副局長。1998年,二人就因包庇孫小果1994年所犯強姦案被查處,孫鶴予被開除公職並以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李橋忠受到留黨察看兩年和撤職處分;給孫小果違規辦理取保候審的兩名警察也被以瀆職罪追究了刑事責任。孫小果也因1997年再次犯下多樁重案,於1998年2月被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公眾都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終結了,沒想到20年後類似情節再次上演,而且這次更匪夷所思,是「死而復生」。
調查發現,孫小果是2010年4月出獄重回社會的,實際服刑不到13年。出獄後他註冊多家公司,經營多家酒吧夜店,成了昆明夜場上頗有名氣的「大哥」。貌似合法的公司外衣下其實做着諸多違法犯罪的勾當,開設賭場、放高利貸、非法拘禁、故意傷害,不一而足。直到2019年3月,孫小果和同夥在一家KTV打架鬥毆,一腳踢爆了對方的膀胱,將對方打成二級重傷,才再次被逮捕。他的身份曝光後引來輿論嘩然,網絡上議論紛紛,都在猜測孫小果背後到底水有多深。
徹查並公布孫小果案的真相,關乎社會對法治公平正義的信心。政法機關對孫小果涉黑涉惡團伙犯罪展開調查的同時,紀檢監察機關也成立專案組與政法機關協同辦案,徹查背後的「保護傘」和涉黑涉惡腐敗問題,對涉及的一百多名公職人員進行了審查調查,最終查清了這一案件中存在的公職人員徇私枉法行為。
改判死緩後,孫小果被投入雲南省第一監獄,按照法律,死刑緩期兩年期間沒有新的犯罪,則轉為無期徒刑。如果孫小果就此依法服刑,也不可能再為禍社會,然而,2003年他的母親孫鶴予刑滿釋放後,又一門心思要從監獄裏撈人。
孫小果繼父 李橋忠:他是他媽生的,他媽是我的老婆,作為他的繼父,他媽提出來這個東西,(我)肯定是找熟人,更好說話,更好通融。
立案是啟動再審程序的第一關。李橋忠打聽到時任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庭庭長的田波和自己先後在同一個部隊服役,就輾轉託戰友約田波吃飯,並分兩次送給田波10萬元,希望他在立案上予以關照。
時任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庭庭長 田波:我當然覺得這個案子確實不該立案,不該立案再審,但是我覺得立起來,改和不改,那是另外一回事。即使能夠立起來,你審監庭、最後審委會討論也過不了,我是這樣想的。
時任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監督庭庭長 梁子安:再審程序第一關是立案庭,立案庭不立案我這裡永遠沒案子。確實有錯誤你才能立,沒有錯誤你憑什麼立?
當時梁子安明知這個案子不該改,但面子上又抹不開,於是他告訴李橋忠夫婦,這事難度大,建議他們再找找院領導。時任雲南省高院院長是趙仕傑,雖然李橋忠不認識趙仕傑,但卻繞着彎子,找到了能和趙仕傑說上話的人。
調查發現,李橋忠通過不止一個人和趙仕傑打了招呼,其中之一是時任雲南省長秦光榮的秘書袁鵬,李橋忠輾轉通過一個私人老闆結識了袁鵬,送了3萬元,袁鵬接受請託給趙仕傑打了個電話。
這些繞着圈子打的招呼起到了作用。趙仕傑找到梁子安提了這個案子,大意是如果能動就能一動。
孫小果案再審歷時一年,進行了三次審委會討論,之所以反覆討論,正是因為不少審委會成員都認為,這個案子事實證據沒有錯誤,不該改判。這間莊嚴的審委會會議廳,每個人只要走進這裡,就應當摒除一切外界影響,只仰望至高無上的法律,遺憾的是,少數人最終將人情關係和領導意願帶進了屬於法律的空間,並凌駕在了法律之上。
孫小果在監獄裏從此得到了特殊待遇,每個月考核都是滿分,連續七年被評為勞動改造積極分子,接連獲得減刑。孫鶴予和李橋忠除了通過監獄主要領導打招呼,也通過各種手段直接拉攏孫小果所在監區多名幹警,讓兒子在生活上得到全方位的特殊關照。
尤其荒唐的是,孫小果還號稱在監獄裏發明了一個「聯動鎖緊式防盜窨井蓋」,向國家知識產權局申請後獲得了實用新型專利,第一監獄據此認定孫小果「重大立功」再次報請減刑,事實上,大家都清楚這不可能是孫小果發明的。
監獄申報的減刑材料,要經過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審核才能予以減刑。李橋忠就又通過戰友圈子,找到了負責的審判長陳超,仍然是通過吃請行賄等手段,致使減刑得以順利通過。
事實上,井蓋設計圖紙其實是孫鶴予托時任雲南省第一監獄的總工程師王開貴從外面帶進去的,當時一監有機械加工車間,從技術到材料都有便利條件,在一些監獄幹警幫助下,同監其他懂技術的犯人製作出了模型。孫小果的設計陳述材料經鑒定都不是本人筆跡,是由同監犯人代寫的。當年,只要任何一個環節對此較真,這一造假並不難揭穿,但相關各方卻都睜隻眼閉隻眼。
調查表明,孫小果在雲南省第一監獄總共減刑3次,2009年1月轉監到雲南省第二監獄,在第二監獄又減刑兩次,於2010年4月出獄,實際服刑時間為12年5個月。之所以中間要由第一監獄轉到第二監獄,是因為違規減刑遇到了阻力。
時任雲南省第一監獄紀委書記 何紹平:他說孫小果減刑你怎麼不同意,我說不是我不同意減,他這個是不符合規定。他說你們這個規定太多了,我說不是我們的規定多,我說這個是司法部和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規定。
正是因為何紹平的反對,羅正雲等人只好將孫小果轉到第二監獄,繞過何紹平繼續操作。當領導打的招呼超越了紀律法律的紅線,是順從領導的意願,還是維護紀律法律的尊嚴?何紹平用行為說明,在領導面前並不是不能堅持原則。如果多一些人能這樣選擇,孫小果也不可能「復活」,但遺憾的是,許多人選擇了另一個答案。
很多網友們都曾經疑問:孫小果家的人究竟有多大的權力,能辦成這麼多事情?網上曾一度流傳各種版本的傳言,有的說孫小果的生父身居高位,有的說他的爺爺、姥爺才是大官、有的說他的哥哥是法院院長等等,但調查下來,孫家人的身份職業都已經公開,這些傳言都並不屬實。調查人員起初其實也有同樣的疑惑,但一路查下來,發現孫家最大的官員只是繼父這個區城管局長,卻成功打通了層層關節,堪稱拍案驚奇。
紀檢監察機關將涉嫌違法犯罪的公職人員移交司法審理,2019年12月15日,19名涉孫小果案公職人員和重要關係人職務犯罪案公開宣判,19人分別被判處兩年至二十年不等有期徒刑。他們當中不少人過去都身在司法、執法部門,如今卻因違法受到制裁,留下沉重的警示。
時任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立案庭庭長 田波:判決拿到那一天我掉眼淚了,做了一輩子的法官,結果成了罪犯。
孫小果母親 孫鶴予:沒有如果,沒有如果,也沒有後悔葯。
昆明市公安局刑事犯罪偵查支隊一級警長 蔣彪:孫小果小學這段時間,他母親和他父親就離異了,在離異前期這段時間,夫妻倆人經常吵鬧甚至動手,所以對孫小果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在他眼睛裏感覺很多都是暴力。
父母離婚時孫小果5歲,雖然判給了母親,但在孫鶴予再次組織家庭之前,實際上長時間和父親一起生活。
昆明市公安局刑事犯罪偵查支隊一級警長 蔣彪:要固定這個社會人格的這段時期,剛好這段時期他成了一幫小混混的頭目,這個過程當中他表現出來的就是一種暴力,暴力性非常強。
2019年孫小果再審案審判長 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副庭長 後鋒:這個和家庭教育這是分不開的。第一次1994年犯了強姦罪以後被判了刑,應該是老老實實接受改造,把自己所有的刑期,法院判的所有刑期給服完掉,讓他重新去走入社會,重新去做一個孫小果,那麼可能結果的話還是完全不同。
對於孫小果當時的犯罪行為,家長不是去教育、糾正,而是動用非法手段去包庇袒護,導致的結果,是孫小果更加覺得有恃無恐,犯下更為惡劣的罪行。對於兒子強姦、虐待多名女性的事實,孫鶴予仍然不反思兒子和自身的問題,而是埋怨當時的媒體報道激起了民憤。
媒體之所以將孫鶴予和李橋忠的職務披露出來,是質疑他們利用職務之便包庇縱容孫小果,這一質疑並非空穴來風,最終也被查實確有其事。孫鶴予似乎至今仍然不明白:公眾對此事的憤慨,並非由於哪家媒體的報道,而是由於孫小果自身的行為。
孫小果於1998年被判死刑之後,孫鶴予又和1995年一樣,想方設法要幫兒子逃避懲處。時至今日,孫鶴予仍然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母愛。
雲南省紀委監委工作人員 張雪貧:她認為孫小果之所以沒走上正道跟她是有關係的,有很多的負疚感,所以她一直是在彌補,所以就扭曲了這種母愛了。
時任雲南省監獄管理局政委 羅正云:這個人善於社交,因為平時從他在外面的關係上,看到他們經常和有些人在外面小店裏面,總隊外面小店裏面吃飯,喝酒。
善交際、會辦事,是很多涉案人對李橋忠的評價。真正了解李橋忠的人知道,這正是他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領,他自己還為這方面的「能力」很是自豪。
在李橋忠的全力活動下,孫小果於2010年走出監獄,再次踏入社會。而他開公司、辦酒吧夜店的啟動資金,都是從母親那裡要來。孫鶴予這些年經商攢下了不少家產,她對於兒子在做些什麼並不都清楚,但只要兒子開口要什麼,就是有求必應。孫小果出獄後還很快就買下了一棟價格近千萬的別墅,錢也是孫鶴予給的。
一個從小在家庭暴力環境中長大的兒子,一個對兒子抱有愧疚感、因而無原則溺愛的母親,再加上一個善於拉關係、也慣於靠拉關係辦事的繼父,一個家庭是由這三方組成,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看似偶然,其實,或許有其必然。
2019年,孫小果終於再次犯罪被拘捕,因涉嫌涉黑涉惡團伙犯罪被徹底調查。起初面對專案組,孫小果仍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然而,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能再幫他「搞定」、「擺平」了。2019年12月23日,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孫小果案經再審依法公開宣判,對之前兩次改判依法予以撤銷,維持1998年一審的死刑判決,並和他出獄後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五年的終審判決合併,決定對孫小果執行死刑。
2019年孫小果再審案審判長 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一庭副庭長 後鋒:通過再審來糾錯,是一種對正義的伸張。在歷史上,我們在哪一個程序也好,不論是哪個法院,哪一級法院,所犯下的錯誤,我們都下決心堅決予以糾正。
孫小果案歷經20多年終於落下帷幕,情節看似荒誕離奇,其實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許多人為此付出的代價,堪稱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對人心造成的傷害,也是法治難以承受之痛。對於為人父母者來說,愛與害的邊界何在?對於公職人員來說,該如何把好自己這一關?對於國家、社會來說,如何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上演?劇終人散之後,值得思考和銘記的東西有很多。